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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珠雜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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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珠雜碎

屋外從飛檐上飛漱而下砸入泥土中的零星水花濺起濃重的水汽,卷攜著細微的清風吹進陰暗無光的大殿,些許長明燭燭光閃爍,籠罩著那背影時明時暗,幾乎要淹沒在陰影之中。

那聲客套的聲面,張意之宛若沒有聽見,她忍著咳嗽與癢意,艱難地把一口堵在喉間的汙血咽了下去。然後,她手裏捧著香燭,認認真真朝著牌位行了三個大禮。

她直身時候,眼神透過飄渺的煙霧,落在黑木金字‘張意之’三字上,忽覺淒涼。

外面來祭拜的人行趕熱鬧議論紛紛多為人情世故,家內的人對這位舉止得體從不肯輕易跨出房門半步的閨秀多也只是敬仰罷了,甚至就連她的父母血親也只當她還活著。

她與張演之不同。過了今日,她算是徹底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生無來處、死無歸所。這本是對一個人最歹毒的詛咒,卻驗證在這個全然無辜的女子身上。

張意之奠拜完才拎著衣擺起身,站在原地,朝著一邊沈默著的裴鏡淵回禮。

“裴祭酒。”

她修身玉立,規矩一絲不茍。

張蕭寒提點她,旁人或都能糊弄,只有一人,眼神至毒至辣最是難以擺脫。

裴鏡淵,三年前的新科狀元郎,陛下寵信。不知道究竟是從哪一個無名的小村子一路科考上來,以國子監祭酒入朝,榮加三品,執管國子監。

初入朝堂而無親友攀附、無老師舉薦,便能如此身居高位,許多人眼紅,因而朝中樹敵眾。奈何裴鏡淵治民安政、講學道義皆是千裏挑一,甚至其老練遠遠超過幾個年齡更長的祭酒。

其中以張家為首的世家大族維護的先祖禮制與其一眾年輕學子提倡的南新改革矛盾最為尖銳。這些已經逃脫了張演之的操控東西,使他漸漸明白,陛下或許只是想要借此相互牽制分庭抗爭,張家掌權二十年,不得已事事小心。

於是,張演之對他愈發提防戒備。

可裴鏡淵其人,雖內核崇法,外在又及其謙遜受禮,從來是一副柔弱的碎玉君子模樣,站如青松、兩袖迎風,筋骨似竹、言行一致,張演之盡管抨擊他的政法主張,卻不得不承認他稱得上是謙謙君子,若非如此,便可引為知己。

攻之不可、拉引不通,裴鏡淵宛若一塊肥美的雞架橫在朝堂之中,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這樣的情感甚是矛盾,乃至於兩個人見面,分外清冷。

“張大人,節哀。”裴鏡淵聲如碎玉,帶著些許寬慰的意味。

張意之對‘雞架’的初始印象,便只停留在他的好面色和得體的行止禮儀上。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她剛想要回禮,外面匆匆忙忙跑進來一個家丁,“噔噔噔”濺起雨水從屋檐下小跑過來。也顧不上打傘,攜帶著一股寒氣,神色慌張。

張意之皺了眉頭,沈下喉音:“有話慢說,慌慌張張成何體統。”

那家丁“噗通”一下子就跪下了,嘴裏稱“是”,勉強穩住身形,深吸一口氣才緩緩開口:“二娘子與徐家娘子起了沖突,家主請大人去看一眼。”

裴鏡淵的身影隱沒在暗處,家丁沒有瞧見,這話便沒有收的意思,一時間名明晃晃響亮在靈堂中。

張意之微微擡眸,裴鏡淵與之錯開目光,全當是沒有聽見的樣子,手裏拿著香站著默了一默,上前去插在香爐中。

既然只是娘子們之間的沖突,為何非要叫張演之去瞧一眼,張意之覺得不對,也顧不上想太多,一聲“走”便要沖進雨幕中。

“大人。”這一聲從靈堂深處響起,不緊不慢卻一下子催停了張意之的步子,她在屋檐處頓住腳,想聽裴鏡淵說完。

她身邊的家丁則是狠狠打了一個哆嗦,不明白為什麽靈堂中突然多出來了一個人。

“在下的雨傘借與大人,請勿打濕了衣袖。”他只是這樣說著。

張意之側目,果然瞧見了那把杏仁白膠傘,帶著暗紅色的花紋靜立在長廊一邊。當世人重喪,親友祭拜不得有顏面上的失禮之處。

那一邊的家丁聞言,兩股戰戰,來來回回為自己開脫:“小的考慮失周,請大人責罰。”

“嘭。”隨著張意之撐開,那把傘彈出無數水花。

“多謝。”

裴鏡淵聽她背對著如此說,微微勾起了嘴角。

真是稀奇,張大人何時學會了說多謝。

*

明暉堂中,兩個幾乎要淋成落湯雞的女子各自騷亂著頭發,耷拉著眼啜泣。

徐春嬌縮在自家母親懷裏,眼圈紅紅的好不委屈,猶如細蔥一般的手指抽搐著扣在母親的錦衣當中,一聲接著一聲啜泣。

張婉儀沒有親娘哭著求理,她含著淚咬著聲兒死活不叫自己掉一顆淚,面上卻盡是委屈,她同貼身丫鬟一並跪在嫡母佘氏面前,一聲不吭。

孝義不可失,她脫下外面的麻衣幹幹凈凈護在身前,只有一層快要濕透了的衣裳尚不算失禮地貼在身上。

徐家主母秦氏簡直是撓心撓肝的難受,眼見自己的小乖乖哭的這樣可憐卻不能將那跪在地上的人撕成兩半比捅她一刀子還難受,她冷哼了一聲,意圖以此叫張家的人先開口說話。

可是整個大堂,別說是佘氏,就連兩道上的丫鬟都只是低垂著一點雜聲都沒有。

佘氏端起杯子來,喝了一口熱茶驅了驅身上的寒氣,她坐在這裏,依舊是名門正統的掌家夫人一品誥命,除了身上的竹石色暗,絲毫看不出這是一個將將死了親生孩子的母親。

佘氏自有安樂,她端坐不動,聽見秦氏冷哼連眼皮子都不擡。

外面傳來急匆匆紛亂的腳步聲,數十個人踏著雨水進大殿,首頭上的人還沒進去就高聲呼喊了一聲“妹妹!”

張婉儀跪在地上打了一個哆嗦,佘氏看得明白。

張家人循規蹈矩言行甚有輕慢的時候,絕不會像是旁門左家一般如此哄哄動動,她一時有些鄙夷,只擡眼打量了當頭跑進來連禮數都顧不得的徐家公子徐長躍一眼,便又移開了目光。

“妹妹!”徐長躍眼見徐春嬌縮在母親懷裏的可憐樣子,一時間什麽都顧不上,差點跳起來跟張婉儀拼命。

徐春嬌也從母親的懷抱裏離開,擡起頭帶著哭腔喊了一聲“哥哥”。

徐長躍仔仔細細細看,眼見得徐春嬌雖然臉色差明顯有些嚇著了,卻哪裏都沒有傷著的地方,狠舒了一口氣。

他這才想起來身邊的佘氏以及地上跪著的張婉儀,行禮:“伯母。”

“嗯。”佘氏不輕不重。

秦氏可算是看夠了佘氏那副樣子,眼見得靠山來了,整個人也囂張起來,尖著聲:“親家,你瞧瞧,你瞧瞧我兒都嚇成什麽模樣了,你何以如此淡定?”

“確實如此!張婉儀還沒進我家的門就已經如此跋扈,就連嬌兒都肆意欺辱。之後嫁過來不知道兇悍成什麽模樣,到時候是不是連我母親都要聽她的話?”徐長躍在一邊幫腔,神情之激憤,不明所以的人還以為張婉儀怎麽動了徐春嬌。

可分明徐春嬌張牙舞爪面色紅潤,而張婉儀蒼白單薄,行為之間相差甚遠。

“明明是她……”張婉儀的半截話噎在喉嚨中,被佘氏輕飄飄的眼神給憋了回去,她面色淒苦不敢再言。

佘氏問一邊面無表情的婆子:“公子呢?”

婆子小聲湊近佘氏的耳朵:“在路上了。”

那一邊徐家人眼見張婉儀不開口,自以為她們理虧,占了天大的道理,後面三四個族氏家子張揚鋪顯開,秦氏高聲道:“本來,張婉儀是庶女,我兒是嫡子,這便是高嫁!怎麽她如此不知好歹,還沒有進門就敢把她的小姑子抓傷,強悍至此,全然沒有禮儀教養。”

徐長躍冷眼在一邊,這時候也不禁添油加醋幫腔道:“簡直是無法無天!我不明白娶這樣的新婦有何用處。”

張婉儀跪在地上的身軀愈發抖動得厲害,她本來身子上的衣裳就已經濕透了黏在身上,門口的冷風灌進來已是摧殘,更何況她的身上還被徐春嬌狠狠抓了幾道,見了血印。

“這樣的悍婦,便是強推出去誰家敢要!就是苦了我兒……年紀輕輕便是秀才,秀才!”秦氏愈發囂張,愈說聲調越高揚。

徐春嬌也嬌顏得勢,得意地說:“是了,我哥哥可是新秀的秀才,京都中想要嫁給他的女子數不勝數,你一個小小的庶女有幸能夠嫁給他竟不知感恩戴德。”

堂中肅穆,任由他們嘰嘰喳喳,淩亂不堪。

佘氏終於,微微皺了眉頭。

“這門親事,確是我張家高攀了!”一聲低沈帶著冷嘲的聲音從門口傳來,眾人驚訝轉向門口,張意之將手裏的傘收了隨手丟給身後慌裏慌張的家丁,大步走來,解開身上的玄色衣袍披在了張婉儀身上。

張婉儀披著張意之的袍子,一直含在眼裏的淚終於一滴一滴落了下來砸在地上,她張了張嘴:“兄長。”

張意之沒急著看她,她先不急不躁行禮:“母親、徐夫人。”又轉過身對著一邊的丫鬟厲聲喝斥,“楞著幹什麽?沒見二娘子還傷著嗎?”

那丫鬟們齊齊行動起來,兩三個把受了驚嚇顫抖不已的張婉儀扶起來坐在一邊的椅子上,又有兩個蓮步輕移快步去請府醫。

佘氏見此默不作聲,可臉色梢緩,又把茶水端起來細細抿了一口:“我兒來了。”

秦氏被她說的話刺到,臉色甘紅。

徐長躍就更是如此,本來就害怕這個大舅哥,尤其是在這樣的場面,他縮了脖子一句話都不敢吭。

反而是徐春嬌,大著膽子,一句甜膩膩的“子禮哥哥”就要湊過來,佘氏冷笑,張意之側身疏離,也皺了眉頭,卻沒說什麽。

張意之拱手向秦氏,雖是敬禮,可言行之間逼問更甚:“子禮愚鈍,聲聲聽得夫人對這門親事多有不滿,不知因何事逼得夫人口吐惡言,甚至傷及家妹?”

秦氏不言語,徐春嬌卻迫不及待告狀:“子禮哥哥,是她先辱罵我的,我本是來給意之姐姐上香,誰知道她突然闖進來,對我口吐惡言,我受了好大的驚嚇。”徐春嬌說著,眼圈紅了起來,春桃顏色,看起來確實我見猶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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